外公的送別

親愛的外公：

在很小的時候，每逢寒暑假我就被送去縣城寄養(yǎng)在您家。

每日晚飯后您都要帶我去散步，那是縣城火車站的西面，沿著鋼軌延伸的方向有一條小道。我們就在稻田青澀的香味中，伴著綠皮火車來往的轟隆聲從小池塘開始走，走到滿是狗尾巴草的土坡折返，不多不少正好1個小時路程。

那日雷雨后我又與您賭氣，散步時走得飛快，將泥道的水洼踩得水花飛濺。您跟在我身后，我一直等著您大發(fā)雷霆罰我面壁思過，但您卻沒有。于是我偷偷回頭，還沒來得及看清您的表情就遭到您大聲怒喝：“往前走１這聲呵斥嚇得我結(jié)結(jié)實實地摔了個“狗啃泥”，疼得齜牙咧嘴。

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您不讓我回頭，走路不許回頭豈不是不講道理？那晚您罰我對著墻壁站到夜深人靜，我一偏頭就能看到您的書房。書房的臺燈柔和地亮著，從窗角恰好能瞧見半輪月亮，深紅的窗臺接住了夜里飄落的白蘭花。您立于書臺前側(cè)對著我，提著毛筆寫“人生難得是歡聚，惟有別離多�！蔽也唤麥愡^去看，您向來喜愛書法，但近距離地看您書寫還是第一次。

“這是李叔同與朋友分別時作的《送別》�！蹦�收了筆看向我問道：“老師教過嗎？讀得懂嗎？”我想起這首歌學校合唱團唱過，但對于詞句我并無特別的感悟，只覺得這些字寫得格外好看。

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，那次竟是我們此生最后一次見面。很多年后的一天，我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，一對老人和孩子與我擦肩而過。小孩哭喪著臉跑得飛快，老人在后面焦急地喊著、追著。明明沒有任何特別之處，我卻就這樣下意識地回了頭。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，而我的身后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。

在那個最普通不過的日子里，我明白了自己已經(jīng)永遠地失去了什么。然而我既沒有后悔的機會，更無處可惻楚，這恐怕是比小時候放肆地嚎啕大哭更可悲的事情。

我在原地呆立良久，街頭熙熙攘攘卻又寂靜無聲，那陳舊得積灰的畫面猝不及防地浮現(xiàn)在眼前�？h城蟬鳴的夏天，漫長的鐵路線和天邊橙紅的霞煙，小孩在前面跌倒哭花了臉，老人跟隨其后肅穆而威嚴。原來一晃竟已過了那么多年。那一刻我終于發(fā)現(xiàn)，不講道理不允許我回頭的并不是我的外公，而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倒流的時間。

后來，我回到闊別多年的縣城，老城區(qū)經(jīng)歷改造已變得繁華一新，曾經(jīng)的小道再也難尋。我繞了很遠的路終得以遠望它一眼，晚風中已經(jīng)廢棄的鐵道古舊而安靜，小道幾乎消失在了草木中，芳草萋萋碧色連天，遠方層層疊疊的是山外之山的夕陽。當時我就在想，如果您能將當年的問題再問一次，我也許就有了答案。其實這首《送別》既不是詩也不是歌，它應(yīng)該就是眼前這條平淡無奇的小道吧。

什么都已沒有了，卻又什么都曾存在過。自小愚鈍，從未做出令您滿意的學問，故向來能避則避�？扇缃襁@道題，我的確想得到驗證了。

外孫女：唐佳宜

供職于中國鐵路南寧局集團有限公司鐵旅公司）